琵琶厅里,林朝青手里拿着烧红的烙铁,迟迟没有放下。
直到它因冷却而覆上一层灰铁色,这位解烦卫指挥使才微微一笑,回头看向陈迹:“每次见小陈大夫,似乎都能看到绝处逢生的好戏。我在这诏狱琵琶厅,还头一次见到想来就来、想走就走的人物,佩服。”
陈迹仍被绑在木架子上面不改色:“也许本就没到绝处?”
林朝青哈哈一笑:“有道理。”
他将烙铁随手扔在火炉里,亲手为陈迹解开绳索,抬起胳膊向外示意:“请吧,夜已深,陛下还在等着。”
陈迹揉了揉手腕,低头看着光秃秃的脚掌。
他抬起脚,看向身旁的解烦卫:“劳烦帮我穿上。”
林朝青笑意不改:“少年郎,没人教你不要随意树敌吗?”
陈迹平静道:“我只知道,别人打来一拳决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算了,不然迟早还会有第二拳。”
林朝青认真审视着陈迹:“你与洛城时,有些不一样了。”
陈迹点点头:“总要变的。”
下一刻,林朝青竟蹲下身子,为陈迹套上靴子。
他为陈迹穿靴时,头也不抬道:“陈大人,面子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,林某为你穿靴,往后说不定也是一段佳话。”
陈迹认真道:“林大人倒是能屈能伸,日后定有大富大贵。”
林朝青为他穿好靴子,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:“林某只是为陛下分忧而已。请吧。”
小太监引着陈迹穿过漫长幽暗的甬道,林朝青在他们身后背起双手身姿挺直,神情隐入琵琶厅的晦暗之中。
……
……
这一次进宫,没有再走午门,走的是西华门。
小太监领陈迹一路穿过御酒房、武英殿、皇极门,月光将陈迹的影子照在朱红宫墙上,不慌不忙。
陈迹抬头看着一座座檐角的檐兽,只觉得自己仿佛穿越千年误入此处,一路摸爬滚打,终于学会了如何与它相处。
小太监见他东张西望,慌张道:“陈大人,莫要乱看。”
陈迹笑了笑:“看看又不会少什么。”
小太监一怔,而后低头小碎步带路,不复多言。
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幽暗的宫禁,唯有仁寿宫灯火通明,内里烟雾氤氲。便是离着数丈候在殿外,也能闻见缥缈而来的檀香。
陈迹来到仁寿宫外时,正看见太子一身冕服跪在孝悌碑前,长跪不起。在太子身后,还有数位连夜被召入宫中的堂官,一个个身穿朱红色官袍候立着。
当陈迹出现时,所有人一并投来目光,而后又转回头去,垂手而立。
小太监对陈迹低声说道:“陈大人请在此候旨,无召不得入殿。”
陈迹点点头,拱手道:“明白。”
此时仁寿宫的朱红大门敞开,外面的人能听见里面正有堂官朗声道:“陛下,我大宁律严禁民间私藏弓弩、重甲,如今有人公然在天子脚下动用弓弩,已是谋逆大罪,当找出元凶抄家问斩。”
又一人说道:“羽林军乃御前禁军,持械擅离职守,亦是谋逆之罪!首犯陈问仁、陈迹,当斩立决。”
有人说道:“陈迹不过一小旗官,与他何干?”
陈迹听出这个声音,是陈家大房主事者陈礼尊。
却听争辩者说道:“陈问仁等人已被五城兵马司缉拿归案,他们已交代,李玄麾下卫所实际领头者乃是陈迹!陛下,臣请陛下圣裁,将陈迹、陈问仁斩首示众,以儆效尤!”
从始至终,御座上的那位只安心闭眼入定,一句话都没有说。
就在此时陈阁老坐在绣墩上,低垂着眼帘:“启禀陛下弓弩一事牵扯甚大,还是先找出谋逆者比较好。据老臣所知福王当时也在八大胡同,可传他来问问。”
只此一句话,杀机骤然从陈家转到福王身上。
众人心中一凛,陈阁老乃太子授业之师,如今剑指福王,这已不是简简单单的追查谋逆了,而是夺嫡。
对面的胡阁老抬起眼皮,扫了陈阁老一眼,复又垂下。
宁帝盘坐在纱幔后看不清神情:“传福王。”
吴秀高声道:“传陛下口谕,宣福王觐见!”
两炷香后,一名身穿黑色斜领大襟的年轻人随小太监进宫,其大襟上以银线绣着螭龙团花。
奇怪的是,他这团龙龙尾变为忍冬藤缠绕,连身上的螭龙也是闭着眼的。
年轻人从陈迹身边经过时,对陈迹眨了眨眼。
而后他加快脚步走入殿中跪伏在地:“儿臣叩见陛下,伏愿陛下皇图永固、社稷安定、德合乾元、万寿无疆……”
宁帝打断道:“好了好了。”
福王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有人质问道:“福王殿下,今日你是否在八大胡同?”
福王诚实回答道:“在。”
又一人质问道:“福王在八大胡同做什么?”
福王抬头笑道:“在八大胡同还能做什么?当然是听曲、看戏。”
陈阁老缓缓开口:“福王殿下,你可曾看见有人动用弓弩?”